吴培刚,山东单县人,曾有散文、小说集《一往情深》、《绿野明珠》、《渐渐远去的风景》等问世。独立主编《民族精神的丰碑》一书(中学生自我教育读本)。另有长篇小说《大地情》。喜欢写作,却又怕别人读了受罪,每每动笔,均不敢草率从事。文章没有最好的,一心只求更好的。人生态度:不图虚名,只求实绩。
往事重提——故乡的老屋
文/吴培刚
顶塌了梁斜了
老屋已老得
燕子都不来筑巢
那棵酸枣树
也老得不再坐果
只有满院荒草
茂盛得令人惆怅
笑貌还在
音容还在
那热气腾腾的一家人
只能从记忆的深井里打捞
养一群儿女
将它们放飞到城市栖居
一辈子种庄稼的人
最终将自己
种进了那片
脚下的热土
刘国震先生的这首小诗,引起我感情上的强烈共鸣,一幕幕往事的画面,清晰地展现在眼前。
故乡的老屋,它们多处于村子中央,即人们说的“空心村”里。它们少有人住,又年久失修,墙体风化得通风透气,千疮百孔;屋顶塌陷大洞,看得见梁、檩落架,椽子和上面摆放的梣子七零八落(梣chen子,横着摆在椽子上的木条儿,长一尺左右、拇指一般粗细)。残留着的一些灰褐色的瓦片,缝隙里生长着一簇簇杂草,在风中摆动。小院里更是草木疯长。我曾为一幅这样的图片加过诠释:“小院寂寂无人住,草木萋萋自荣枯”。这里,实在是老鼠和黄鼠狼生活的天堂,说不定还会有狐狸出没······
年长一些的人们怎能忘记,这道渐渐远去的风景,却有着一段十分漫长的历史,它是父老乡亲不知多少年来的栖身之所。直到二十世纪七、八十年代还时有所建,但不管是先建的还是后建的,从外观到内部结构,大同小异,几乎是一个模子里磕出来的。只是那屋顶,还算在悠久的历史长河里稍稍有些变化:早先是,用“秫秸”(高粱秆)厚厚地铺在檩子上(根部做屋檐)。上面压上厚厚的黄土,最后再用掺有麦糠的黄泥糊上一层。每到雨季来临前,都要用这样的黄泥厚厚地覆盖一层,以减轻雨水的冲刷,这种房子,农民叫它“光葫芦头”,上面一片瓦也没有,四面的屋墙是直接在地上筑起来的,这就是电影《天仙配》里董永和七仙女住的那样的草房。
每当雨季来临,尽管主人们想尽一切办法维护房顶,但是,连阴雨仍然会造成许多人家的房屋漏雨。一家人在电闪雷鸣、风雨交加的黑夜里,动用锅碗瓢盆等所有能用来接雨水的东西,摆得地上到处都是,“滴滴答答”直到天明,丝毫没有文人士大夫笔下的“梧桐更兼细雨,到黄昏点点滴滴”的闲愁郁闷。
时光老人蹒跚着脚步前行,渐渐地,椽子取代了秫秸,椽子上面颇有条理地横摆着梣子,梣子上面压上谷草或者苇箔,接着又压上一层黄泥,但不是防雨水冲刷,而是用来摆瓦片,比起历史上的“光葫芦头”来,这样的房顶好看又结实多了。
解放以后,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左右,农民建房仍用椽子,但有的户已不在上面摆梣子了,而是在椽子上摆放巴砖(方砖),然后在巴砖上面再摆上瓦片儿,农民叫它“巴砖登顶”,房顶比起上面第二种来,更坚固,室内更干净,不会发生雨水或泥土渗漏的现象。不过,这最后一种房子,在农村很少见,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,一个村里也许有一两处这样的房子,因为建造它,代价比前一种高多了,大多数农民盖不起,因为用的椽子很讲究,必须既方且直,才能在上面摆放巴砖,比起圆木棍上摆梣子来,要多花好多钱。
以上三种农村平房,第一种,“葫芦头”(茅草房),已经见不到了。以第二种居多(圆木棍做椽子,上面摆梣子),第三种是极少数。无论哪一种,现如今都成了破破烂烂的陈年老屋,拆除后,也没有多少可以再利用的东西了:乌黑弯曲的梁、檩、椽子以及细如拇指般的梣子等等,只能当柴烧了。但是,你可别小瞧它,它可是农民世世代代躲避风雨、赖以栖身的窝窝儿,为建造它,主人曾经在许多年里节衣缩食,流尽了血汗。尽管房顶在漫长的岁月中缓慢地发生着变化,但是,唯一始终不曾改变的是那房子的四堵围墙。
高高的黄土墙,厚达五十多公分。它的基础是十分不起眼的用几重青砖砌成的。做这样的基础时,农村叫“垒砖硷”(砌砖基)。不能叫砌砖墙或垒砖墙,因为它太矮了,高度一般只有四、五十公分左右,甚至更矮。有的房子连这样的基础也没有,平地起墙,全是用黄泥掺麦秸筑起来的,农民叫“土里蹲”,或者叫地上蹲,厨房多是这样做的。
说起来,你也许不会相信,即使这很矮的青砖砌成的基础,里边竟还是“包馅儿”的(见上图右侧土墙的切面):从外部看,好歹还是整块的青砖(红砖是生产队解散以后大量出现的),而在它的内部,全是用碎砖头烂瓦片填充的!农民叫“填楦(xuàn)”。尽管当年一块砖才三分钱,尽管这样的基础用砖不多,但如果不这样“包馅儿”,全用整块的青砖,农民仍是花费不起的。明知是自欺欺人,也要这样做。这究竟始于何年何月,不得而知。当年只是司空见惯,多见不怪。
说起这只有几十公分高的“包馅儿”的墙基础,可笑复可怜。当年,里边用的碎砖头烂瓦片儿十分难得,它要经过主人多年的积攒。它是主人茶余饭后在路边、村头、坑塘、沟底,日复一日捡来的。全家老小,像寻宝一样四处寻觅。白天参加生产队劳动,只有利用午后和傍晚去捡。如果到用时仍然不足,那就要向亲戚或邻居家求助(如果当时付不起钱,就要说明日后还钱,或者仍用这类东西偿还)。有时打听到哪村有扒房子的,赶紧花钱去买。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,父母为我建房结婚,所需的碎砖头不够,就是从七、八外里外的郭村集上买来的。这东西没法论斤称,只能按车论价。主人让随便装,只要路上能拉得动。尽管如此,也不敢多装,因为用窝窝头儿填报的肚子,经不住饿,实在没有多少力气;另外,乡间土路,坎坷不平,会更吃力,所以,尽管主人慷慨,但装运这些玩意儿,也只能适可而止。
父子俩一人拉着一车碎砖头,满载而归。一路上走走歇歇,歇歇走走,汗水湿透衣衫,腹内饥肠辘辘……
当年,被农民视为有用之材、急用时需要花钱买的碎砖头,现在随处可见,谁也不屑一顾,成了无处可放的垃圾。然而在那时,即使鸡蛋大小的碎砖头也被视若珍宝,如今,常见许多半截砖甚至整块砖被扔得到处都是,也没人去捡,令人感到十分可惜!
“包馅儿”的墙基础砌好后,开始放硷草(多用豆秸,先用铡刀切齐,齐茬向外),厚厚地均匀地铺在砖硷上面,接下来就是挑墙,即垒墙。实际上,称为垒墙名不副实,因为全是用混合着麦秸的泥块筑起来的,乡亲们叫挑墙,本文也觉得这么叫顺口。这是房子的主体,要分三期才能完成。第一期叫“挑头茬墙”,头茬墙要完成土墙总高度的三分之一强。不能过高,否则,墙体容易变形或坍塌,待一周或十天左右(遇上阴雨天,时间更长些),土墙半干后,才能接着挑二茬墙。这个过程最怕下雨,遇上阴天,就要将墙头盖上,严防雨水冲刷。白天还方便些,一旦夜里下雨,全家人提上灯笼,抱着席片儿、塑料布等东西登梯爬高,把墙头盖好,再用砖压上,以防被风吹掉。
无论挑哪一茬墙,大多都是在头天晚上将掺有大量麦秸的黄土泼上许多水,让其慢慢下渗洇透,叫“粉泥”。次日一大早,泥水匠来到,再用三齿抓钩翻腾两遍以上,边翻腾边使劲捶、砸,让麦秸和黄泥充分混合均匀,不存在夹生现象,这样的泥才算和熟了。这是力气活儿,和泥的人,高挽裤管儿,光着膀子,赤着双脚,两腿深深地陷在泥堆里,每向前移动一步,都要使劲儿将腿脚拔出来才行。可见这掺有麦秸的黄泥是很粘的。
用来挑墙的土不能太淤,太淤了,墙体风干后容易裂缝;也不能太沙,太沙了,泥和不成团儿,即使掺上大量麦秸也会像豆腐渣那样松散,墙体容易脱落。生产队未解散时,队里往往选一块适宜建房用土的地皮(一般距村子较近,庄稼易受猪养鸡鸭糟蹋),供急需盖房的人取土。白天参加生产队劳动,只有利用午后,更多的是晚上,一家老小齐上阵,用地排车装运,挖的,推的,拉的,卸的,直到半夜方才休息。现在,不少村子内外仍可见到一些又大又深的坑塘,大多是当年不断取土建房造成的,直到改革开放后不久才渐渐停止挖掘,原有的大小坑塘才未见继续加大加深,新的坑塘也不再出现。
和泥要用水,水到哪儿去取呢?从水井里。建房多在春天,但春天又往往多旱少雨,造成坑塘见底。大量用水要从村头的水井里一桶一桶地拔上来,再一担一担地挑回来。因为拔井绳,两手被井绳勒得又红又疼,井绳上仿佛沾满了蒺藜,让人又怕又无奈;因为担水,肩膀被压得红肿不堪。看见扁担就害怕。要问盖三间房子需要拉多少车(地排车)土?不知道。只知道,拉了一车又一车,没完没了,头茬墙挑好后,马上开始加班加点拉二茬墙的土······以此类推。要问盖三间房子要担多少水?不知道。只知道,担了一担又一担,没头没脑……
比较费力的是挑第三茬墙,也是最后一茬墙。因为高度增加了,要把一团团泥块用三股叉托起,奋力扔到高处去,既要稳,又要准,才能恰到好处地“飞”往站在高处的人那里,不偏不倚地落在那人平端着的三股叉上。挑两端的屋山墙最费劲儿,屋山墙呈等腰三角形,顶部最高,是房脊的标志。患有恐高症的人是不敢站在高处接泥的。从地面往空中扔泥的人既需要技术又需要力气,总之要稳、准、快,一团团混合着麦秸的泥块从地面上“嗖”的一下飞向空中,然后准确地落在高处接泥者的三股叉上,接泥的人站在高处的墙顶上,左放一团,右放一团,然后在中间又压上一团,最后用三股叉用力拍砸几下,或者用一只脚使劲儿踩踏几下,这样便使一团团黄泥实实在在地结合在一起。如此循环往复,山墙墙体不断增高。
每一茬墙挑好后,都要用专用的墙刷子,形状像英文字母中的大写F,下端是把手,上端有三到四个齿儿,每个齿儿有半尺来长,贴着墙面,把凹凸不平的墙面刷平。刷过后,墙面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如刺猬一般的麦秸,别有一番情趣。待房子建成,土墙完全干透了,再用黄泥掺上麦糠,或用少量的白灰抹一遍,将那伸出墙面的麦秸压住,墙面才显得平展光洁。如果有条件,可全用白灰浆,但花钱多,用不起,往往用白灰水刷一遍就行了,尽管生石灰每斤只要五厘钱!
房子的主体——四面又高又厚的土墙和两端的山墙挑好后,选一个良辰吉日上房梁。这是建房过程中的关键环节,农民非常看重。要放鞭炮,要在房梁上张贴写有“上梁喜逢黄道日”之类的红纸标语。“文革”中贴的是“共产党万岁”和“毛主席万岁”或“社会主义好”之类。这一天的伙食标准也比其它日子有所提高,但也不过是腌鸡蛋,煎腊肉片儿,炒豆芽,炖豆腐之类。主食仍然是窝窝头儿,只不过外边包裹着一层如纸一样薄的白面皮儿。酒水是用地瓜干儿从单县酒厂换来的散装白酒,很便宜。烟是一毛五或者两毛五一盒的。泥水匠也多是看在邻居或亲戚的份上来帮忙,其次是为了挣口饭吃,很少要工钱。即使付工钱,也很低。有些户太困难,连饭也管不起,大家只好出义务工,到吃饭的时候回自己家,吃过饭再来干。
上房梁、放檩子、钉椽子、摆梣(chén)子,铺谷草(或苇箔),压黄泥,摆瓦片儿······,一环扣一环。椽子是一些如擀面杖粗细、一米半左右长短的杂木棍儿,不但粗细不均,而且很少有笔直的,用钉子固定在檩子上,上边抹上白灰泥,再将梣子横着一根根摆上去(梣子多是一些如拇指粗细、一尺长短的木条或木棍儿),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,家里建房用的椽子是从百里以外的商丘市买来的,粗细不均,长短不一,而且少有比较直点的(又直又粗些的也有,但价格贵,买不起)。用时先由木工稍作一番加工才能上房。
说起椽子上边摆的梣子,为了省钱,是平时积攒下来的。将家里的一些树枝、小木棍儿之类截成八寸长或一尺左右,粗点的劈成四等份,细点的劈成两等份,如果还不够,就将棉花柴或者红柳枝截成段儿当梣子。说到这儿,不由我想起眼下饭店或小吃摊烧火用的木柴:多是一些桑木或槐木的下脚料,有方的,有扁的,虽粗细略有不等,但长短基本整齐(一米半左右)。须知,这可是当年十分难觅的好梣子!随便抽出一根,也比当年瞎凑合的梣子强到天上去了,有些甚至是很好的椽子!能用来做椅子、凳子、马扎的框架,让它去做梣子,真有些大材小用!至于烧掉,更是可惜!(见上图)
如今,在农村,这具有悠久历史的陈年老屋在改革开放后不几年就没有人再建造,代之而起的是一座座红砖砌成的、铝合金玻璃门窗的新式瓦房!至于房顶的结构,或者是巴砖登顶(一根根光滑笔直、整齐划一的方木椽子,上面放上方砖),进入室内仰望,房顶干净而又坚固。梁和檩也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松木料,笔直又光洁;或者使用水泥预制板,建小洋楼,室内铺着地板,四壁刷着涂料,洁白如玉,光滑似镜,宽敞亮堂。高大壮观的门楼,贴着紫红色的墙面砖,红砖围墙,上面是琉璃瓦。进得大门,迎面是影壁,上面是一幅栩栩如生的山水画。朱红色的大门,有铁质的,也有木质的,上面是一个个馒头大小的仿铜大钉,有的门口两侧还安放了石狮子,与房脊上的龙凤雕塑相呼应,越发衬托得村里那些历经风雨沧桑的陈年老屋丑陋不堪!我曾经多次去过当年曾是官僚地主家的“朱家大院”,虽然建造得古色古香,但那房间,实在太窄小了,比起当今乡下的别墅来,逊色多了!
正是:
不要嫌弃老屋的丑陋和破败,
那曾是农民躲避风雨的所在;
几度风雨交加惊梦来,
杜工部的茅屋一直漏雨到当代;
告别陈年老屋只有短短几十载!
几十载结束了几千年的历史,
几十载天翻地覆让人无限感慨。
城里人住上了高楼大厦,
乡村里不断有别墅冒出来!